天空阴晴变幻莫测,主持人一字一句地诵读着爷爷传奇的一生。本不大的北边道场,密密麻麻的人群显得十分拥挤。我跪在纸板上,睫毛如霜般使得眼前模糊不清。
毫无疑问,追悼词中艺术家的称呼是对爷爷的最好评价。家中变故后十六岁便立父志,自行苦读钻研评书皮影戏,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养活一家人,走遍红黄麻三县,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那位曹百驹。
所以我是幸运的,曾亲历感受过爷爷皮影戏的独特魅力。
那还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,小到我已记不清那是几岁几年级。奶奶带着姐姐外出购置家物,爷爷把我抱到床塌中间,关上蚊帐,拉下灯泡的开关绳。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,恍惚之际,帐上投影出两匹战马,一左一右,马背上将军持刀握枪,威风凛然。刹那间刀枪挥舞,爷爷唱着我听不懂的老调,我眼中已经星星闪烁。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观看爷爷的皮影戏。
同时我也是幸福的,生在新中国我有了更好的学习条件,能够安稳的念书学习。
有次放学回家写作业,有一个字我不认识不明白什么意思。屋外大雨倾盆,爷爷换上雨靴拿了把伞就消失在夜色中。再回来已是揣着一本新华字典,我趴在桌子上完成了那一次作业。烛光摇曳,心智未全的我未曾注意过爷爷的脸部表情,应该会很欣慰吧。
但是家庭经济还是相对较差的,父母很早就南下打工,爷爷的评书皮影在当下社会也不再流行。
应该是一二年级,学校小卖部新进了一批辣条一毛一根。看着别的小朋友都在那嘶哈嘶哈个不停,我这个小朋友在家里就赖着爷爷要那个辣条钱,爷爷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,无论我怎么闹脾气不去上学,记得最后是二爷爷来救的场。不过因为这件事,到现在我都没有馋过别人任何一件吃的。
我在慢慢长大,爷爷也在慢慢老去。
奶奶的不幸来得有点早,在田野放牛突然中风偏瘫,中间又意外跌倒从此便卧床不起。五年如烟,爷爷在床塌边陪着奶奶走完了余生,称得上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了。自此以后爷爷有点生死看淡,常常把等不到我成家挂在嘴上。上天是眷顾他的,四世同堂也有九月有余。
可能是因为评书,爷爷经常和别人侃侃而谈。
抗战年间,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军队在我们村驻扎,虽没有见人就突突,但还是弄得人心惶惶。晚上叫村里小孩到北边大树下玩耍,爷爷和另一位成了被选中的孩子。小日子亮出刺刀在另个孩子肚皮上比划,吓得他尿了一裤子,逗得全场八嘎笑个不停。后面给了他们一人一捧洋糖,听爷爷说裤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回家了。
九八抗洪,多少英烈肉身筑堤保护了一方水土。抓壮丁到每家每户,无不痛哭流涕。没有例外爷爷去了前线,但他用一篇篇自改编评书博得了上级喜欢,免去了皮肉之苦。因为有点话语权,爷爷他还挽救了一批家乡父老,这也是今后会如此受到村里人尊敬的原因吧。
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”的时代是过于激进的。有位大领导要下到我们村检查,作为文娱大队长的爷爷首当其冲接到了欢迎任务,需要在三里开外都能看到的“毛主席万岁”五个大字。一家人都愁云惨淡,爷爷却云淡风轻,自诩有张良计。用五把大扫帚为笔,拖拉机为臂,大幕布为纸圆满完成了这一壮举。或许执行细节只有他老人家最为清楚,每提及到处爷爷都慷慨激昂往事历历在目。
爷爷的故事很多,我用再多的文字也记录不完。
有次中午回家,爷爷让我帮他写一份贺词,给别人新房入住用的。我知道爷爷没念什么书很多字不会写,我就让爷爷读我来写。“盘古…女娲…”当我才写两句就觉得有些不对,我问爷爷是不是看的之前书背的,他说当然不是这都是现写的词,然后给我一句句描述着背景故事。我直接愣住,彻底被爷爷的文化底蕴所征服。原来每次开学发的新课本,爷爷都先我之前读完了语文和历史。非常惭愧那篇贺词我不会背诵,也没有得以保留下来。
得知爷爷离开,没有痛心疾首,更多的是坦然面对。时年八十九,传奇终会落幕。躺在回家的列车里,辗转反侧怎么都没睡着,迷糊中看到爷爷在找他的手表,我在床边枕头边看到了便递给他,爷爷马上放在耳侧听了听。时针嘀嗒嘀嗒,是不是涛涛快回了啊,那我可以安心离开了。次日入棺时,整理生前衣物意外掉落爷爷的手表,一并放入棺内。
在爷爷下葬后,我记起桌上有一个年代非常久远的箱子。生前从来没人关注这个箱子,我想去看看。里面满满的手抄本,每本的封面都赫然写着“曹筱东”。有抄西游记四人经历八十一难,也有抄李世民的应梦贤臣薛仁贵三箭定天山,泛黄的纸张用棉线一张张串起来,生动的故事情节跃然纸上。一叠纸钞却把我从九十年代又拉了回来,二伯说那是爷爷给小松松的周岁礼金。五一前爷爷就经常问小松松什么时候满一岁,给他的礼金放在盒子里了。后来摔着了又抽烟险把房间烧了失了神志,这事也就落下了。
我总说爷爷是我见过最明白的老人家,总是怕麻烦后人。连离开都要选到周五,担心后人们工作会被影响。受台风影响,全国各地暴雨成灾,刚好下葬吃席时又云消雨散,我家得以顺利地完成了爷爷的葬礼。爷爷从不相信迷信,总是教导我要崇尚科学,可是这次我愿意相信是爷爷在那边安排好的。
记于 2023.8.1 因雨灾滞留小康庄站